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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敬亚《八十年代:那一场诗的疾风暴雨》:
虽然尴尬与交锋,偶尔在变形的师生之间出现。但浩劫之后,同病相怜的人们在课堂上却上演了一幕幕心领神会的交融。写到这里,我想起一个令我难忘的关键词“牛马走”。是吉林大学的王孙贻教授,以一个饱受苦难的优秀右/派身份,通过对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的讲解,向未来的青年才俊们悄悄传输了一种格外痛切的信息。两千多年前一次政/治/迫/害与肉体之辱,被王教授阐释得身心俱焚、意味深长。当时大量政/治/术/语尚未解除禁忌,于是,一种若有所指、又似有似无的话语,加倍了含沙射影的效果。课堂古文教育的目标已退居次席,昔日的“牛马走”们之间,在象征、暗喻中洋溢地享受着无限宽广的心有灵犀、会心一笑、眉目传神……那种暗号式的讲授与特殊反馈,后世几乎不可重复。
古人早已指出,《报任安书》不仅仅是写给狱中故友的,更是太史公倾尽心血留给后人的解题钥匙:“识得此书,便识得《史记》,盖一生心事,尽泄于此也。”他用一介残躯换来了完整的史书,这样的功勋,值得世世代代敬仰。
1997年,杨洁导演的《司马迁》历经八年坎坷,终于上映。其中大量情节,一看就是当/代/史的影射。比如司马迁因李陵一案获罪,未完成的书稿全被抄没。他的弟子郭穰立刻上书,与老师划/清/界/限,因而得以入宫侍奉。而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背叛,掩藏了一桩更深的忤逆:他要在汉武帝眼皮子底下,替老师保存书稿。这点小伎俩当然瞒不过汉武帝。有趣的是,他竟然很欣赏郭穰的胆略,留着年轻人在身边,仿佛发掘出了第二个司马迁。剧中无论司马迁本人,弟子郭穰,独女书儿,都把传史看作比生命还重要的事。为此身受刑辱,背负骂名,舍弃了一生的幸福。
还有一个设计,我特别喜欢。汉武帝经历巫蛊之乱后,极度凄凉。半夜三更走访司马迁家,正看到他在写《今上本纪》。司马迁本着史官的原则,不让陛下看。汉武帝倒也没发怒,反而向中书令提起了罪己的打算。司马迁深受感动,俯身一拜。镜头一转,郭穰和书儿在黄河边交谈。书儿说父亲很高兴,想把陛下这些举措都写进去。郭穰却说,陛下最近心情不好,你要让老师小心。果然,后来《报任安书》呈上,汉武帝怒极,再次抄没了司马迁的书稿,并且下令焚毁。从主人公的美好憧憬中,可以看出当代知识分子对掌权者的天真。
剧中饰演汉武帝的许还山,他年轻时候被错划为右/派,在新疆劳/改了十几年,八十年代登上影坛。他自称对过去虽有怨气,但理性让他不后悔:“我始终有一个观念,这是一句很有名的话。真正强者不是压倒一切,是不被一切压倒……2000多年来,历代有那么多的忠臣壮士,哪一个是轻轻松松过来的?司马迁,他要不是一个不被一切压倒的,他还能写《史记》?……我最佩服的就是他。”可以说,他领悟到了太史公的心志。许还山来找杨导时,原本就是请缨演司马迁。杨导说这部戏要从司马迁年轻时候拍起,你的年纪演汉武帝更合适。许还山欣然应允,并且将自己对司马迁的理解注入了汉武帝的言行,使得这版君臣关系格外微妙。惜才是真的,雄猜也是真的。汉武帝痛恨司马迁自身难保还为李陵全家求情,却又对他不能限期交出赎金而自请宫刑深感错愕。在其它同题材的作品中,很难看到这样充满人文精神的演绎。
司马迁年轻时,曾赴沅湘考察,望空拜谒三闾大夫。此剧因此加入了许多屈原的元素。第一次书稿被抄没,郭穰在宫中偷偷录下,被汉武帝发现的那篇,正是《屈贾列传》。任安得知赎金不足,只能选择宫刑代死,愤而给老友送去一瓶毒药。司马迁知情后万般痛苦。这时屈原的魂魄如皓月照临监狱:“子长,你肩负重任,为何想轻生逃脱呢?”司马迁自承士可杀不可辱,要受天下人耻笑而活太难了。屈原解劝:“子长,笑你的人哪个有你高洁?何必把他们放在眼里?”最后,汉武帝自知寿终,暗示司马迁为他殉葬。杜周奉王命前往,听见司马迁在河伯庙中高诵《离骚》。当他得知《太史公书》尚有副本在人间后,心愿已了,选择了与先贤一样的死法,自投黄河。
2018-2023年